条件越好,关注越多,责任和压力就越大,
物质上优待对玄奘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没有压力才是最大的压力,
高度的自律性和强烈的求知欲让玄奘没有在那烂陀寺浪费半点光阴;
事在人为,玄奘决定把那些珍贵的经书运回中原去,是传道,是授业,也是保护。
贞观五年(公元631年),历经千难万险的玄奘终于来到了那烂陀寺所在的摩揭陀国;
当那烂陀寺越来越近,玄奘却明显的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大雁塔是西安的著名景点,这座造型奇特的佛塔与那烂陀寺里的大雁塔有什么关系呢?
在那烂陀寺五年的求学生涯让玄奘的佛学修为有了质的提升,然而玄奘并没有马上回国,而是离开那烂陀寺继续南行,开始了一段新的游学之旅……
贞观五年(公元631年),玄奘32岁。在这一年里,他完成了前往那烂陀寺学习之前的知识和语言准备,也经历了恒河岸边那惊心动魄的生死劫难,在历经千难万险、走过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国家后,终于抵达了那烂陀寺所在的摩揭陀国。
摩揭陀国又名摩竭陀国、摩伽陀国、默竭陀国、墨竭提国、摩竭国、摩揭国,地处恒河中游南岸地区(今日比哈州南部巴特那一带),是中印度最古老的国家之一,国都王舍城。
难陀王朝兴起后,摩揭陀国开始支配恒河全域。此后旃陀罗笈多(又名月护王)势力崛起,在婆罗门的帮助下,借助于亚历山大留在印度境内的希腊势力巩固自己的力量。亚历山大死后,月护王赶走希腊人,回师摩揭陀,废除难陀王,定都华氏城,建立起印度历史上空前强大的孔雀王朝。阿育王统治时期,孔雀王朝的国力达到顶峰,其版图几乎覆盖印度全境,并且在境内大力弘扬佛教,佛教历史上的四次集结,有两次都发生在摩揭陀国境内,分别是第一次的王舍城结集和第三次的华氏城结集。
作为当时佛教界的最高学府,那烂陀寺修建在摩揭陀国并非偶然:
其一,修建寺院供养僧人需要强大的国力来支持,而印度历史上最为繁荣强盛的孔雀王朝的核心统治区域就在摩揭陀国,这是物质上的保障;
其二,佛祖释迦牟尼一生中大部份时间都在摩揭陀国内度过,与他有关的故事和遗迹也大都集中在王舍城附近地区。佛祖一生游历教化四方,光是在摩竭陀国境内的圣地就包括:
(1)、王舍城内的三处精舍──迦兰陀长者奉献的竹林精舍、耆婆奉献的耆婆林精舍,因摩诃劫宾那而建的精舍;
(2)、王舍城外最高的灵鹫山石窟,还有环绕着王舍城的十处石窟;
(3)、王舍城北面不远的那烂陀寺,即佛祖曾经说法的波婆离捺林里也有一精舍,王舍城和那烂陀寺之间也有一处精舍;
(4)、达克希那基利,佛得道第十一年里曾来到此地,并在此制定袈裟;
(5)、王舍城附近的安陀迦频多村和迦莱哇那墨达村里各有一处精舍。
王舍城附近的每一处精舍都是佛祖曾经布道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佛祖的踪迹,还有一个个鲜活生动的故事。在孔雀王朝强大国力的支持下,全印度的高僧都聚集到了摩揭陀国,在他们讲经问法求道生活过的地方,那烂陀寺拔地而起,一处超越时代和地域的佛学圣地就此诞生。
从距离上看,那烂陀寺就在离摩揭陀国王舍城不远的地方,相比玄奘之前走过的千山万水,这点路程简直是微不足道,甚至一天之内就能赶到。然而从进入摩揭陀国到前往那烂陀寺,玄奘足足花了九天。在这九天时间里,玄奘在王舍城周围慢悠悠的做了些什么呢?
他在游历和参拜佛迹。
根据史料记载,玄奘除了游历一些寺庙和精舍之外,还去参拜了一处重要的佛迹--菩提树。
菩提树原产印度,属桑科常绿乔木。一般树高15米,直径2米。树皮黄白色,树干凹凸不平。树枝有气生根,下垂如须,侧枝多数向四周扩展,树冠圆形或倒卵形,枝叶扶疏,浓荫覆地。叶互生,三角状卵形;深绿色,有光泽,不沾灰尘,被看作圣树的象征。
菩提树在《梵书》中被称为"觉树","菩提"一词为古印度语(即梵文)Bodhi的音译,意思是觉悟、智慧,用以指人忽如睡醒,豁然开悟,突入彻悟途径,顿悟真理,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等。在英语里,"菩提树"一词为peepul、Bo-Tree或Large-Tree等,均有宽宏大量,大慈大悲,明辨善恶,觉悟真理之意,而在植物分类学中,菩提树的拉丁学名为Ficus religosa,有神圣宗教之意。
相传2500多年前,佛祖释迦牟尼原是古印度北部的迦毗罗卫王国(今尼泊尔境内)的王子乔达摩.悉达多,为摆脱生老病死轮回之苦,解救受苦受难的众生,他毅然放弃继承王位和舒适的王族生活,出家修行。经过多年的修炼,终于有一次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战胜了各种邪恶诱惑,在天将拂晓、启明星升起的时候,获得大彻大悟,终成佛陀。菩提树也因此被佛教徒视为圣树,也是后来印度的国树。
这棵菩提树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据玄奘记载:
"树茎黄白,枝叶青润,秋冬不凋,唯至如来涅槃日,其叶顿落,经宿还生如本。每至是日,诸国王与臣僚共集树下,以乳浇灌,然灯散华,收叶而去。"
也就是说,这棵菩提树的树干和树枝是黄白色的,枝叶青葱茂密,秋天冬天也不凋谢,唯有在如来涅槃那天,它的树叶才会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然后又恢复原样。每到那一天,各个国家的国王就会带着大臣们一起来到树下,用牛奶(在印度,牛也是不可宰杀的圣物)浇灌这棵菩提树,点起烛火,一边撒花一边把那些飘落下来的"圣叶"搜集起来,然后归去。由此可见,这棵菩提树在当地甚至是整个印度都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人们把对佛祖的崇敬和追忆变成了一套仪式,周而复始从不间断。
此外,如来涅槃后,国王们还在菩提树的南北两面各建造了一座观自在菩萨像,全部面朝东方,如果这两尊塑像没入土中,就意味着佛教即将消亡。玄奘来到这里的时候,不但南面的那尊菩萨像已经没到胸口,就连那棵被看作"圣树"、相传有数百尺高的菩提树,也在几百年的风雨动荡中被邪恶的国王们砍到了只剩下五丈多,华光盛景不复当年。看到这样的景象,玄奘忍不住悲从中来:
"五体投地,悲哀懊恼,……佛成道时,不知漂沦何趣。今于像季方乃至斯,缅惟业障一何深重。"
这里的五体投地并不是说玄奘对佛祖的事迹和精神感动得五体投地,而是整个人拜倒在地,发自内心的悲哀和懊恼--佛祖得道的时候我在哪里啊,为什么没能早生几百年,与佛祖生在同一个时代,偏偏在"像季"(像季,就是指佛法衰落但尚未完结)才来到这里,可见我罪孽深重到了何种地步!
玄奘的哭声惊动了数千个"解夏"(指僧人结束一段修行生活)归来的僧人,他们被玄奘的虔诚所打动,也哀叹佛教在印度的衰败,于是纷纷围着他落泪。
玄奘所处的时代,佛教在中国方兴未艾--佛教在东汉时传入中原,经过魏晋南北朝四百年的动荡融合,随着隋唐大一统盛世的出现,已经逐渐形成了极具东方特色的佛教体系。虽然这个体系在玄奘看来并不完善,很多经文在传播和翻译过程中出现了巨大的偏差(这也正是玄奘决意西行取经的最主要原因),但从总体上看,佛教在中原地区还是呈现出整合向上的趋势;同时,西域和吐蕃(今青藏地区)的佛教也在以不同形式发展着。与之相反的是,在发源地印度,经过四次大规模经典集结的佛教却呈现出盛极而衰的态势--玄奘一路走来,极少碰到能够让他长时间停下脚步求教的高僧大德,他看到的大多是荒废破败的庙宇寺院,抚今追昔的先贤往事,充斥世间的异教外道……
也许,玄奘已经感觉到了仅凭他的力量和那烂陀寺也难改变佛教在印度的命运;也许,他的本意只是学习,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不能坐视那些珍贵的佛典因为印度佛教的衰落而流失散落。
玄奘相信,一切事皆有因果循环,人们无法改变结果,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力而为--所以,他决定把佛典中最精华最核心最重要的那些经卷尽可能的运回中原去,是传道,是授业,也是保护。
不难想象,玄奘当时一定是怀着一种既迫切又犹豫的心情在那烂陀寺附近"游荡":
佛教在中原的混乱缺失和在印度的萎靡衰败加重了玄奘肩头的责任,每经过一个地方,每看到一处荒废的寺庙,前往那烂陀寺的意念就愈加强烈--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最完整最精深的佛典;只有在那里,才能遇到最博学最有才华的高僧贤者;只有在那里,才能完成肩头担负的使命,了却心愿。
然而,当距离那烂陀寺只有区区数十里路的时候,玄奘又犹豫了。这种心情并不难理解,学生在考试前会觉得什么都没准备好,运动员在开赛前会紧张--把一件事情看得越重,准备的时间越长,当真正要面对它的时候,心情就越复杂。这是人的天性,哪怕心理素质过硬如玄奘者也难以避免。
不过这九天的"游荡"也不是没有用处:它既能让玄奘"脚踏实地"的去感受佛祖传道授业到过的地方,也是一个放松心情,调整状态的过程,这跟考试和比赛前尽力让自己放松下来是同样的道理。
到了第十天,那烂陀寺派来迎接玄奘的人到了。玄奘当时在印度已经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因此那烂陀寺毫不吝啬自己的诚意,直接派出四位高僧前去迎接玄奘。这是何等的礼遇啊!也说明那烂陀寺绝非关起门来做学问的地方,作为印度佛教的最高学府,它有着自己的信息渠道和人脉网络,很可能在玄奘进入印度之初,他们就已听说有这么一个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要来求法学习,甚至连玄奘一路上所经历的传奇故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否则,又如何会对玄奘的行踪把握得如此之准?
四位高僧先把玄奘请到一处庄园里吃饭休息,才到不久,又有二百多名僧人和一千多位那烂陀寺的施主带着华盖、鲜花、香料,组成庞大的欢迎队伍前来迎接。热情的僧人和居士们一边赞美玄奘,一边浩浩荡荡的簇拥着他前往那烂陀寺。
当欢迎的队伍到达那烂陀寺时,所有僧人早已等候在寺院外的广场上,热情的向玄奘示以最诚挚的问候和祝福。随后,玄奘被安排在寺主座位旁坐下。玄奘入座后,众人才依次坐下。一个名叫维那的管事亲自击响犍椎(一种古印度乐器)--从这一刻起,玄奘就正式成为那烂陀寺的一员,可以平等享受寺内僧人的一切待遇。
玄奘前往那烂陀寺的最大心愿当然是拜见寺主戒贤法师,不过即便是最出色的留学生,也不可能一进校门就见到校长。拜见戒贤法师是一件十分庄严隆重的事情,当然需要一定的仪式和程序:
"乃差二十人非老非少,闲解经律、威仪整齐者,将法师参正法藏。"
就是说,那烂陀寺派了二十位年纪与玄奘相仿(这一年玄奘三十二岁,正是壮年),精通经律,长相威严端庄、仪表整齐的僧人陪同玄奘前去拜见参正法藏--即戒贤法师。之所以要派二十个人陪同玄奘一同前去,一方面是表示对玄奘的重视,一方面也是在显示那烂陀寺的实力--先是四位高级教授,然后是二十位学问精深就连相貌都不逊于你的博士后,好让求学者收起傲气。当然,玄奘始终是以非常虔诚谦逊的姿态前来求学,并没有半点倨傲之心。
经过一番繁琐而隆重的礼节后,戒贤法师开口了,问玄奘从哪里来。玄奘回答:
"从支那国来,欲依师学瑜伽论。"
就是说:弟子我从支那国(即东土大唐)来,想要跟着法师您学习《瑜伽师地论》。这原本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回答,没想到却让戒贤法师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这让在场的所有人摸不着头脑。在众人眼中,戒贤法师一直是一位法相庄严的得道高僧,为何会在听到玄奘的回答后一把鼻涕一把泪,不顾形象的大哭起来呢?
此时的玄奘也非常奇怪,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不妥,也不便去问戒贤法师为何要痛哭,只是十分平静的坐在那里,静观其变。戒贤法师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让坐在一旁的亲侄子觉贤法师给大家讲一下发生在三年前的那段痛苦往事。
觉贤法师也是那烂陀寺中一位以博学多才、能言善辩著称的高僧,请他来讲这段往事有三个好处:
第一,戒贤法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当时已经106岁),刚刚又沉浸在背痛之中,担心自己一边流眼泪一边喘气讲不好故事;
第二,由别人来讲自己的故事可以增加可信度;
第三,觉贤法师口才好,更能生动再现当时的场景,打动众人。
觉贤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垂泪给众人讲述了一段三年前的往事:
原来,戒贤法师一直患有痛风病,每次发作,都会手脚抽筋,关节像火烧刀割一样疼痛,服药缓解一阵后又会发作,足足折磨了他二十几年。三年前,痛风病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戒贤法师觉得再这样痛苦的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就打算用绝食来了结生命。就在绝食的某一天夜里,戒贤法师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了三位神仙,一位黄金色,一位琉璃色,一位银白色,其中一个神仙就问戒贤法师:
"汝欲弃此身耶?经云,说身有苦,不说厌离于身。汝过去曾作国王,多恼众生,故招此报。"
就是问戒贤法师:你打算就这样放弃自己的生命吗?佛经上讲,人生是由苦难组成的,但是佛经上并没有讲,因为人生苦难就可以用自杀来逃避。因为你前世是一个国王,给众生带来了许多烦恼苦难,这才招来今生的报应啊!然后,这位神仙又劝戒贤法师,应该好好反省过去的罪孽,真诚的忏悔和改过,才能减轻痛苦。只要一边忍受痛苦,一边宣扬佛法,身上的痛苦自然而然就会消除;如果仅仅只是想以自杀来了解,那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苦难还会继续传到来世中去。
戒贤法师听完后,连忙参拜这三位神仙。金色神仙指着琉璃色神仙对戒贤法师说,你认识他吗,这就是观自在菩萨;又指着那位银白色的神仙说,这是慈氏菩萨,也就是弥勒菩萨。由于戒贤法师所精研的《瑜伽师地论》正是由弥勒菩萨所口授,所以他当即跪倒在慈氏菩萨面前,表示来世想投胎到他身边。慈氏菩萨回答,只要你广传正法,来世就能生在我身边。
黄金色仙人又道,我是文殊菩萨,我们见你准备白白放弃自己的生命,而不打算忍受痛苦,用有限的生命去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所以才来劝你;你应该听从我们的劝告,好好把《瑜伽师地论》这部经书发扬光大,你身上的病痛就会慢慢好转。最后,文殊菩萨又告诉戒贤法师,说支那国会有一个僧人打算前来印度跟从你学习佛法,你一定要等他前来。
从这以后,戒贤法师听从三位菩萨的教诲,一边忍受痛苦弘扬佛法,一边等待着支那国僧人的到来,慢慢的,他身上的病痛确实减轻了不少。
这是戒贤法师第一次公开讲述这段故事,这种跨越时空的宿命因缘一旦得到实现,当然会让所有人惊叹不已,也让戒贤法师感慨不已,这才有了那场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