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释印顺与慈航法师
慈航法师在台湾的期间,可算是当时佛教界的泰斗;他护持了许多大陆来台的老少僧众,安顿他们的起居生活,在那时局慌乱动荡的年代里,受到众多僧伽的尊敬。他把大乘佛法的知见教导后进,对于后辈可以说是爱护有加,然而为何他会独独呵斥印顺法师的法,说释印顺的法有问题?印顺法师到底错在哪里?这一场风波,释印顺写在他的《华雨香云》书中,但是读者也只能看到印顺法师把他“满腹的委屈”抒发在字里行间,却看不到释印顺诚心诚意地探讨问题真正的症结在哪里?这才是值得关心佛教的人士来探讨。
释印顺于所著的《华雨香云》中云:
漫天风雨三部曲:在四十二年与四十三年之间,我定居在台湾,受到了一次狂风骇浪般的袭击,有生以来不曾经历过的袭击。在我的平凡一生中,成为最不平凡的一年。我出家二十多年了,一向过著衰弱的、贫苦的,却是安宁的、和谐的生活。觉得自己与人无争,我没有到台湾,就受到了从台湾来的爱护。在我的平淡生活中,感觉到一切都是好的。1
注1 释印顺著,《华雨香云》,正闻(台北),1994.4 修订一版,页53。
暴风雨要来了,但不可思议的因缘也出现了!四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弥陀诞),是一个难于理解的日子。弥陀法会终了,我极度疲乏,要演培当天回新竹去,主持明日上午新竹方面每周一次的定期讲演。但演培回答说:“不,我要去汐止弥勒内院看慈老”。他的个性、说话,就是这样直撞的。他非要那天赶上弥勒内院;慈航法师是他曾经亲近的法师,不忘师长而要去瞻礼,我是不应该阻止的。那天晚上,我赶回新竹而他去了汐止。由于身体的过于疲劳,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
第二天下午,演培回精舍来,神情有点异样。据他说:他一到弥勒内院,慈老一见就说:“演培!中国佛教,今天在我与你的手里”。演培惊异得有点茫然,慈老将一篇文章向关外(那时在闭关)一丢:“你自己去看吧”!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假如(也许是“使”)没有大乘〉。
文章是慈航法师写的,是批评我,应该说是对我发动的无情攻击。文章的大意,说我要打倒大乘,提倡小乘佛教,提倡日本佛教。说我想做领袖,问我到底是谁封了你的。文章还只写成三分之一。演培就向他解释说:“导师(指我)提倡中观,不正是大乘吗?怎么说他要打倒大乘?他还写了一部〈大乘是佛说论〉呢!日本佛教,导师以为在我国现有的社会基础上,要模仿也是模仿不成的。老师不要听别人乱说”!
慈航法师与演培,有师生的关系,对演培也有好感,所以说了大半天,终于说:“好!文章你拿去,我不再写了,等打回大陆再谈”。
演培还告诉我:慈老向他做了个特别表情,轻轻的说:“有人要他(指我而说)好看,等著看吧”!我听了这些话,似信非信,但那篇没有完成的文章,真真实实的摆在我的面前。我想,我称叹缘起性空的中道,说唯识是不了义,慈航法师提倡唯识宗,也许因此而有所误会。因此,我把这篇没有完成的文章,寄给香港的优昙同学——慈航法师的徒孙,希望他能为我从中解说,我是没有打倒唯识宗的想法的。不知道我是睡在鼓里,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有眼不看,有耳不听,不识不知的过日子,竟有我那样的人!
我不能专顾自己了,非得敞开窗户,眺望这世间——宝岛佛教的一切,情况逐渐明白过来。原来,慈航法师写对我攻击的文章,已是三部曲中的第二部。长老大德们隐蔽起真情实况,而展开对我的致命一击。打击方式,逐渐展开,以“围剿圆明”的姿态开始——第一部。由中国佛教会(李子宽主持的时代)派遣去日本留学的圆明,苏北人。他是白圣法师在上海静安寺的同事;南亭法师在上海青莲庵(在九亩地)的学生;也是来台湾后,追随慈航法师的得力助手。我在上海,也见过两次面,点过两次头。不会与人打交道的我,当然没有什么话说。不过在日本开会期间,倒也几乎天天见面。但这是大家在一起相见,不曾有什么私人的交往。圆明在日本留学,当然会受到日本佛学的某种影响(也可说是进步),写些介绍或翻译,应如何改革的文章,在《觉生》(台中出版)上发表;《海潮音》也登过一二篇译稿。当然,他所说的,不合长老大德们的传统理念。不知为了什么;圆明在一次写作中,要台湾的法师们,向印顺学习。苏春圃写了一篇批驳胡适的文字,请慈航法师鉴定。慈航法师是直性直心,想到写到,就加上“按语——一、二、三”而发表出来。圆明是胡适的崇拜者(前几年为了《六祖坛经》,批评钱穆的杨鸿飞,就是圆明的现在名字;他似乎始终是胡适崇拜者),对苏文大加批评,并对三点按语,也一一的痛加评斥,结论还是要慈老跟印顺学习。这真是岂有此理!慈航法师是菩萨心肠,但到底没有成佛,对这些有损尊严的话,也还不能无动于衷。圆明有言论的自由,但我可被牵连上了。当时的中国(从大陆来的)佛教界,发动了对圆明的围剿,有批评的,有痛骂的。并由中国佛教会——会长章嘉大师、秘书长吴仲行,通知各佛教杂志,不得再登载圆明的文字。
在表面上,文字上,大陆来台的法师居士们,几乎是一致的痛恶圆明。但在口头宣传上,部分人(攻击我的核心人物)却另有一套。传说,不断的传说,传说得似乎千真万确,圆明不是要大家向印顺学习吗?传说是:圆明的敢于发表文章,是受到印顺支持的。进一步说,那一篇文章是印顺修改的;那一篇是印顺所写而由圆明出名的。甚至说:《觉生》的编辑部,实际是在新竹的福严精舍。无边的口头宣传,从台北到台中,到处流行(我偶尔也听到一点,但事不关己,一笑而已)。这么一来,圆明的一切,都应由我来承担责任。“邪知邪见”、“破坏佛法”、“反对大乘”、“魔王”……这一类词汇,都堆集到我的身上了。
举一切实的事例吧!四十三年正月初,台籍信徒李珠玉、刘慧贤(可能还有侯慧玉),是善导寺(护法会)的护法。他们从汐止静修院来,向我作新年的礼敬。他们说:“当家师说:圆明有信给慈老,说过去的文章,都是印顺要他这样写的,并非他的本意”。他们问我:“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我说:“我也听说圆明有信给慈老。慈老与我,也可能多少有点误会,但我信任他的人格,他是不致于妄语的。你们倒不妨直接向慈老请示”。后来李珠玉等告诉我:慈老说:“圆明只是说:他是为真理而讨论,对慈老并没有什么恶意。信里也没有提到印顺”。我说:“那就是了,你们明白了就好。不必多说,多说是没有用的”。——明里是围攻圆明,暗里是对付印顺,这是漫天风雨的第一部。
由慈航法师写文章——〈假如没有大乘〉,是对我正面攻击的第二部曲。当时的慈航法师,道誉很高。赵炎午、钟伯毅……护法长者们,对慈航法师都有相当的敬意。如慈航法师而对我痛加批评,那末,护法长者们对我的观感,是多少会有影响的。所以,长老法师们与慈航法师,平时虽未必志同道合,而为了对付我,长老法师们,还有少数的青年义虎,都一个个的先后登上秀峰山弥勒内院(当然一再上山的也有),拜见慈航法师。大家异口同声,要慈老出来救救中国佛教。要慈老登高一呼,降伏邪魔,否则中国佛教就不得了!长老法师们那样的虔诚,那样的恳切,那样的护教热心!在关中专修的慈航法师,终于提起笔来,写下了〈假如没有大乘〉。因缘是那样的不可思议,演培那天非要上秀峰山去见慈老不可!也就这样,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忽而兵甲不兴。希有!希有!我不能不歌颂因缘的不可思议。
先造成不利于我的广泛传说,再来慈航法师的登高一呼,使我失尽了佛门护法的支持,那末第三部曲一出现,我就无疑的要倒下去了。虽然第二部曲没有演奏成功,但第三部曲的演出,已迫在眉睫。“山雨欲来风满楼”,要来,总有将来未来的境界先来。十二月初八日晚上,善导寺(在我宿舍的外面客室)有一小集会。来会的,有白圣法师、佛教会秘书长吴仲行、南亭法师、周子慎居士。代表发言的,是吴秘书长与周居士。问我对圆明的看法;是否赞同圆明的思想。我大概说:圆明留学日本,多少学到些治学方法;如考据是治学的方法之一,但考据的结果,不一定就是正确。我说:圆明译介部分的日本学者的思想,至于圆明自己对佛法的思想如何,我完全不知道。周居士又说了些相当动听的话:台湾光复不久,部分还存有思慕日本的意识。我们万不能提倡小乘佛教,提倡日本佛教!但在我看来,日本佛教就不是小乘佛教,小乘佛教就一定反对日本佛教。说提倡小乘而又提倡日本佛教,原是极可笑的,但我又从那里去解说呢!我只能对自己负责,我没有承认与圆明的思想一样(因为我不知道他的思想到底怎样),也不承认与圆明有什么关系(实在没有关系),这当然不能满足来会者的愿望。末了,吴仲行秘书长把桌子一拍说:“为共产党铺路”(陈慧复居士在旁,为此而与他吵了几句),就这样的走了。这一小小集会,就这样的结束了。
……但第三部曲就接著正式推出了。
国民党中央党部,有一种对党员发行而不向外界公开的月刊(半月刊?),当时的最近一期,有这么一则:(大意是)据报:印顺所著《佛法概论》,内容歪曲佛教意义,隐含共匪宣传毒素,希各方严加注意取缔。
这当然是佛教同人而又是国民党党员的,将我所著的《佛法概论》,向党方或保安司令部密报,指为隐含共匪宣传而引起的。吴秘书长就去见中佛会会长章嘉大师,认为中佛会应该要有所表示。章嘉大师是一向信任李子宽的,所以要他与子宽协商。那时,子老只是中佛会的普通理事,秘书长没有向他征求意见的必要。就立刻以中佛会(四三中佛秘总字第一号)名义,电台湾省分会、各县市支会、各佛教团体会员、佛学讲习会等,“希一致协助取缔,勿予流通传播”,并以副本分送内政部、省政府、省保安司令部、省警务处、各县市政府,以表示中佛会的协助政府。这一天,是国历四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子老每说:“大家正高叫刀下留人,就咔嚓一刀的砍了下去,太厉害了”!
这当然是对我最严重的打击了。假使我一向是个活动人物,到处弘法,到处打交道的,经过中佛会的特电,也许会到处碰壁,避而不见,或相见而不再相识,“门前冷落车马稀”,不免有点难堪!好在我是各县市佛教会等,一向没有联系,认识的也没有几人。我一向是从新竹福严精舍到台北善导寺,从善导寺到福严精舍及近邻一同寺。现在见面的,还是这几张熟面孔。大家(悟一与常觉,新近从香港来,适逢其会,也难为他们了)不是著急,就气忿不平,没有嫌弃我的表情。所以我还是平常一般,不过心里多一个疙瘩而已。中佛会行文以来,年底年初,传播的谣言,也越来越多。有的说:印顺被逮捕了。有的说:拘禁了三天。也有说:不敢到台北来。也有说:躲起来了。我并不乐意去听这些,但偏有好心人,要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心里有点惭愧了!古语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现在是:“我虽没有造口业,而无边口业却为我而造”。我对子老说:“子老!我要辟谣”。他问我怎么个辟法?我说:“公开宣讲佛法”。于是正月十五日前后,在《中央日报》刊登了讲法的广告。讲了七天,听众倒还是那么多。讲题是:〈佛法之宗教观〉、〈生生不已之流〉、〈环境决定还是意志自由〉、〈一般道德与佛化道德〉、〈解脱者之境界〉。我这么做,只是表示了:印顺还在善导寺,还在宣讲佛法;我以事实来答覆谣言。这样一来,那些离奇的谣言——口业,大大的减少了,但口业是不能完全绝迹的。
……子老(李子宽)应该是早就知道的,知道得很多很多。他有时说:“问题总要化解”。他从不明白的对我说,我以为不过是长老法师们对我的误会吧了!但他是使我成为问题的因素之一,他怎么能消弭这一风波于无形呢!无论是围攻圆明,慈航法师出面写文章,以及向党(政)密告,而真正的问题是:我得罪(障碍了或威胁)了几乎是来台的全体佛教同人。
与我自己有关的,是:一、我来台去日本出席世佛会,占去了长老法师们的光荣一席。二、我来了,就住在善导寺。主持一切法务,子老并没有辞谢南亭法师,而南亭法师就从此不来了。但是,离去善导寺是容易的,忘怀可就不容易了!这又决不只是南亭法师,善导寺是台北首刹,有力量的大心菩萨,谁不想主持这个寺院,舒展抱负,广度众生呢!三、我继承虚大师的思想,“净土为三乘共庇”。念佛,不只是念阿弥陀佛,念佛是佛法的一项而非全部;净土不只是往生,还有发愿来创造净土。这对于只要一句阿弥陀佛的净土行者,对我的言论,听来实在有点不顺耳。四、我多读了几部经论,有些中国佛教已经遗忘了的法门,我又重新拈出。举扬一切皆空为究竟了义,以唯心论为不了义,引起长老们的惊疑与不安。五、我的生性内向,不会活动,不会交往,更不会奉承迎合,容易造成对我的错觉——高傲而目中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