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宗以云门文偃864~949为宗祖,属青原法系。文偃住韶州云门山光泰禅院,后唐长兴元年930以后,大振禅风,因取其山名宗。云门文偃的得法弟子中,法系较为兴盛的是德山缘密、双泉师宽、香林澄远、洞山守初等。云门弟子中最上首者为香林澄远,接引学人完全继承了云门风格。香林澄远下有智门光祚,光祚门下得法者甚众,有雪窦重显等。雪窦重显大振宗风,中兴云门,使云门宗在北宋盛极一时,同时也开始与其他宗派相融合。云门宗通过香林一系而延续到了南宋。到了元初,其法脉遂湮没无闻。一宗法脉仅延续了二百年,这主要是由于其机锋险绝,不容拟议,无路可通,非上等根机者难以悟入的缘故。
云门宗宗风陡峻,以简洁明快、不可拟议的手法破除参禅者的执着,返观自心。云门宗既不像临济宗那样棒喝峻烈,也不像曹洞宗那样丁宁绵密,而是以激烈的言辞,指点迷津,剿绝情识妄想。《五家宗旨纂要》:“云门宗风,出语高古,迥异寻常……超脱意言,不留情见。”《人天眼目》卷2:“云门宗旨,绝断众流,不容拟议,凡圣无路,情解不通……孤危耸峻。”“藏身北斗星中,独步东山水上。端明顾鉴,不犯毫芒。格外纵擒,言前定夺,直是剑锋有路,铁壁无门。打翻路布葛藤,剪却常情见解,烈焰宁容凑泊,迅雷不及思量。”云门曾作颂示学人:“云门耸峻白云低,水急游鱼不敢栖。入户已知来见解,何劳再举轹中泥。”《五灯》卷15《朗上座》充分表现了云门耸峻、机用迅疾、不容拟议的特性。禅林往往以“云门天子”、“云门一曲”表示云门宗风。云门曲原为华夏古曲,曲调艰深,歌者难咏唱,闻者难领受,禅林中遂用来转指难于理解的云门宗风。云门宗接化学人,犹如天子的诏敕,一次即决定万机,不得再问再应,令人毫无犹豫之余地,因而又有“云门天子”之称。
云门宗的要义与精华集中体现于“云门三句”。文偃曾示众:“函盖乾坤,目机铢两,不涉世缘,作么生承当?”众人无对,遂自答:“一镞破三关。” 《人天眼目》卷2“函盖乾坤”指绝对真理遍布天地之间,涵盖整个宇宙; “目机铢两”指师家为断除学人烦恼妄想,超越语言文字,促使学?四谛亩傥?; “不涉世缘”,指师家应机说法,施行活泼无碍的化导。后来云门法嗣德山缘密汲取云门三句的精髓,改其语为“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禅林或称为德山三句《五灯》卷15《缘密》。由于它广为云门宗人所用,在更多情况下仍被称为云门三句,并被誉为“云门剑”、“吹毛剑”。对“云门三句”的内涵,吕谏先生以法眼文益的《宗门十规论》“韶阳则函盖截流”为出发点,从理事关系上来加以说明,认为云门三句中,重要的是前两句,即涵盖乾坤、截断众流,指出云门将涵盖喻为理,将截流喻为事,“作为理是普遍的,合天盖地;从每一事上看,即如截流只是一个断面,因此,理就是整个,事就是断面”。《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245页。 而实际上,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那样:“云门三句是一个内在联系的有机整体,对于云门宗来说,云门三句是没有主次之分的。对于理解云门宗的禅学思想与参禅方法,云门三句的每一句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王志跃《分灯禅》第121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一、“函盖乾坤”的诗禅感悟
对“函盖乾坤”,云门宗禅人有如下的象征:1“天上有星皆拱北。” 《五灯》卷15《西禅钦》2“乾坤并万象,地狱及天堂。物物皆真见,头头用不伤。”同上《普安道》3“日出东方夜落西。”同上卷16《慧通》4“匝地普天。”同上《元妙》5“合。” 同上卷15《文庆》《人天眼目》卷2载圆悟释“函盖乾坤”句:“本真本空,一色一味,非无妙体,不在踌蹰,洞然明白,则函盖乾坤也。”在云门宗看来,现象界的乾坤万象,上至“天堂”,下至“地狱”,都是真如的显现,由本体界变现而来,因此,事事物物,无一不是真如的“妙体”,犹如所有的星辰都朝向北斗一样,道无所不在,匝地普天,山河大地即是真如。这是汲取了华严宗理事互彻、事事无碍的精髓。理在事中,事体现着理,而又各具个性,理事无碍,事事无碍。杜继文等《中国禅宗通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第356页已注意到云门宗汲取华严理论的特色。 由此出发,云门宗产生了一系列诗意的感悟。
1.山水真如
云门宗以“山河大地”为“西来意”《五灯》卷15《文偃》,以 “青青翠竹,郁郁黄花”为“随色摩尼珠”同上卷16《慈济聪》,“芭蕉叶上三更雨”为“云门一曲”同上《慧光》,山河大地、翠竹黄花、蕉叶雨吟都是自性的显现,山山水水悉是真如,“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同上卷15《文庆》。只要以一颗纯明无染的素心去对应,便会沐浴在自然物象静谧而明洁的光辉中,从而在风月山水中感受到永恒绝对的自性,并获得“秋云秋水,看山满目。这里明得,千足万足”同上卷16《法秀》 的圆满自足。云门宗指出,对山水真如的感悟,不仅要有一双慧眼,还要有一双慧耳:
蜀魄连宵叫,砉刁?终夜啼。圆通门大启,何事隔云泥?《五灯》卷16《义怀》
“圆通”是遍满一切、融通无碍,指圣者妙智所证的实相之理。由般若智所体证的真如,圆满周遍,作用自在,且周行于一切,称为圆通。《楞严经》卷5载二十五位菩萨各具圆通,以观世音之耳根圆通为最上。日夜啼叫的杜鹃、莎鸡,都在开启着遍布一切的悟入门径,为什么还触目不会道,与了悟有云泥之隔?云门宗对见桃花悟道的灵云甚为推崇:
春山青,春水绿,一觉南柯梦初足。携筇纵步出松门,是处桃英香馥郁。因思昔日灵云老,三十年来无处讨。如今竞爱摘杨花,红香满地无人扫。《五灯》卷16《倚遇》
虽然山青水绿,桃红似锦,但像灵云那样颖慧超悟的人太少,因为众人都沉溺于“摘杨花”的玄想沼泽中去了。为了纠正这一偏颇,云门宗禅诗尤其注重对自然物象作即物即真的感悟:“夜听水流庵后竹,昼看云起面前山”《五灯》卷15《竟钦》,“秋风声飒飒,涧水响潺潺”同上《普照》,“雪霁长空,迥野飞鸿。段云片片,向西向东”同上《慧远》。物象飘逸空灵,心境淡泊悠闲。
在云门宗看来,纯净明洁之物显现着真如,秽浊不洁之物也同样显现着真如, “清净法身”就是“花药栏”《碧岩录》第39则,它“满眼是埃尘” 《五灯》卷15《光祚》,“本来人”也是“风吹满面尘”同上《竟脱》。不论洁物秽物,同样是自性的显现。
云门宗指出,大道触目现前,参禅者却舍此他求,殊不知“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五灯》卷16《法泉》,真如佛性如同满月,乾坤六合都沐浴着它的光芒,条条大路都通达了悟之境。“八万四千深法门,门门有路超乾坤。如何个个踏不着?只为蜈蚣太多脚。不唯多脚亦多口,钉嘴铁舌徒增丑。拈椎竖拂泥洗泥,扬眉瞬目笼中鸡。要知佛祖不到处,门掩落花春鸟啼。”同上卷16《可遵》只要悟入任何一则法门,都可立地成佛。可人们偏不脚踏实地,心神散逸,利舌巧口,沉醉于禅机问答,以致于不得其门而入。殊不知佛祖难到的禅悟极境,是“门掩落花春鸟啼”的静谧内敛、生机远出的内证境界。因此,云门感叹:“世界与么广阔,为甚么钟声里披七条?”同上卷15《文偃》 世界广袤空阔,参禅者要沐浴自然的灵光,挹取天地的清芬,洗涤尘襟。如果只是在晨钟暮鼓里披衣枯坐,求佛求法,昧却了眼前的大好景色,就与大道当面蹉过。
云门还举雪峰“尽大地是尔”、洛浦“一尘才起,大地全收,一毛头师子全身总是”示众,要学人反复思量,日久月深,自然有悟入的门径《五灯》卷15《文偃》。云门宗的总体思想,是“建立在华严宗关于‘道’的遍在性上:理在事事,事事具理”。杜继文等《中国禅宗通史》第358页。 它实质上也是强调了一种普遍性,一粒尘埃中包含了整个大地,因此一粒尘埃也完满具足,合天盖地,毫无欠缺。在这个意义上,云门宗指出,“满目是青山”即是 “一尘”同上《智寂》。基于一尘含容大地的理念,云门宗在生活中时时提持一多相即的禅机。云门在众人搬柴时,拈出一片抛下说:“一大藏教,只说这个。”同上《文偃》他还询问饭头僧米箩里有多少只“达摩眼睛”同上,问刈茅僧“刈得几个祖师”同上,问摘茶僧“摘得几个达摩” 《古尊宿》卷18《文偃》,时时刻刻提撕佛法遍在、一多相即的至理。
2.日用是道
山河大地皆是真如,无所不在的道,不但存在于山河大地,也存在于禅者的日用之中。学人问节诚禅师“卷帘当白昼,移榻对青山”两句杜诗的涵义,禅师让他把净瓶拿过来,说这就是“卷帘当白昼”,之后又让他把净瓶放到原来的地方,说这就是“移榻对青山”《五灯》卷15《节诚》。杜诗原意是用卷帘移榻表示对山水自然的爱好,禅师对它作了日用是道的禅意阐释。云门还征引《法华经》“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之语开示学人。经文意旨是一切为生活所做的事都是佛事,一切世间法,都是佛法,并不一定要脱离人世,超尘绝俗,到深山古庙里苦修,才是佛法。各种生活方式,都与实相不相违背,同形而上的大道,并没有抵牾。这是《法华经》的要点。云门宗汲取大乘经典神髓,强调在生活中体悟大道,在“钵里饭,桶里水”中体证“尘尘三昧”《碧岩录》第50则。“三昧”是一个人的心境完全与某物混然而成为一体时的境界。透过钵饭桶水这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可以体证到简单化到极点、纯一化到极点的禅心。雪窦颂“钵里饭,桶里水”说: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裈长者子。《碧岩录》第50则
雪窦当头便颂道“钵里饭,桶里水”,可谓言中有响,句里呈机,随后又锁断要津,指出“多口阿师难下嘴”,说如果谁想向这里求玄妙道理,反而难以开口。这是先用断绝思量的“把定”手法截断学人的妄念,又慈悲心切,放开一线,为初机学者明明白白地颂出,好让他们有个悟入之处:北斗依旧在北,南斗依旧在南,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如果忽然间“白浪滔天”,平地起波澜地生出各种议论,就好像《法华经》中那个不知自家有无价珍宝,却外出流浪,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长者子一样。
云门宗指出,“吃粥吃饭”就是悟入的途径,参禅者的修行并没有什么特别注重的细目,日常生活,像穿衣吃饭、屙屎送尿等行住坐卧,乃至任何语默动静、造次颠沛之间,无不是修行的时节,沙门的德目。《古尊宿》卷18《文偃》: “师问曹山:‘如何是沙门行?’山云:‘吃常住苗稼者。’师云:‘便与么去时如何?’山云:‘你还畜得么?’师云:‘学人畜得。’山云:‘你作么生畜?’ 师云:‘着衣吃饭有什么难?’山云:‘何不道披毛戴角?’师便礼拜。” 真如的活泼显现,“如花开春谷,应用无边”《五灯》卷15《惟简》,在日常的生活中,处处显露着大道:“白云断处见明月,黄叶落时闻捣衣”同上。最平凡的日常生活,含蕴着纯真的意趣,是参禅悟道的径截悟入之处, “着衣吃饭”、“斋余更请一瓯茶”是一天十二时中体悟佛法的最佳时机同上卷16《有评》。佛同凡人并无两样,不外?“勤?耕田”,“早收禾” 同上卷15《龙境伦》。“十字路头”的人就是“佛”,“三家村里”人的作为就是“法”同上《竟脱》,“除却着衣吃饭,屙屎送尿”,并没有别的奇特之事。如果舍此他求,就是妄想,应坚决予以拂却同上《文偃》。
云门宗特别重视平凡恬淡的平常心,主张将奇特返于自然,凡圣一如,净秽不二。云门宗的俗家弟子赵抃年老致仕,亲旧里民,遇之如故,赵抃遂作高斋以自适,并题诗见意: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世人欲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 《五灯》卷16《赵抃》
诗意谓高斋老不复是往日的显宦,而只是普普通通的“赵四郎”,表现了奇特返于自然、至味归于平淡的悟心。云门问僧:“古佛与露柱相交是第几机”,又自代云:“南山起云,北山下雨”《碧岩录》第83则。“古佛”指释迦牟尼佛,乃至诸佛、历代祖师等,“露柱”指现前种种事物,“机”为机关、机用、机法,禅宗多指心的作用。诸佛诸祖的奥妙世界,与现前浅易可识的事相,看似截然无关,一旦亲切相契,就浑然一体而无所分别,此时应当以“南山起云,北山下雨”式的悟心来感应。从空的立场看,自他不二,平等即差别,差别即平等,是个物和个物相即相入的“事事无碍法界”,因此,南山的云和北山的雨是不二的,犹如古佛世界和常人生活的不二不异。雪窦颂为:“南山云,北山雨,四七二三面相睹。”谓西天二十八祖与东土六祖,各有各的生存时空,互不相干,犹如南山与北山的云雨本无交会互涉的可能,但从东西互存、南北一体的完整世界来看,就自然能够契悟亲切相交、一体无别的世界。既然平凡的世界与了悟的世界无二,深入平凡世界的烦恼之中,即可证得菩提。因此,云门宗主张纵身烦恼之流,“十字街头闹浩浩地,声色里坐卧去,三家村里,盈衢塞路,荆棘里游戏去”《五灯》卷16《志璇》,“但向街头市尾、屠儿魁刽、地狱镬汤处会取”同上卷15《子祥》,“美玉藏顽石,莲华出淤泥。须知烦恼处,悟得即菩提”同上卷16《宗一》。在污浊、痛苦之中,方能获得生命的灵性升华。
云门宗将玄妙莫测的佛祖境界,置放于山山水水、行住坐卧之中,指向了一切现成、本来无事的诗禅感悟。世尊初生时,指天指地,宣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云门说:“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 《五灯》卷15《文偃》之所以要打杀佛祖,就是因为人佛无二,不可无事生非,设置一个外在于自性的佛祖。云门宗主张,对圣境、佛祖都不可留恋: “黄金地上,具眼者未肯安居。荆棘林中,本分底留伊不得”同上卷16《慧海》,“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尘。己灵犹不重,佛祖为何人”《古尊宿》卷18《褒贬句》。从对圣境、佛祖的迷恋中转身而出,回归于日常的平凡世界,才是了悟。牛头未见四祖时是“富贵多宾客”,既见之后则“贫穷绝往还” 《五灯》卷15《竟脱》,再也不留恋粘滞于圣境。“钟声清,鼓声响,早晚相闻休妄想”同上卷15《宗盛》,一旦了悟,则自己就是佛祖。